第九百零一章 山巅问拳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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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如今还有个金身境武夫体魄底子的隋右边,她都需要凝神眯眼,才能看清楚双方招式。

    不算薛怀作弊。

    因为薛怀并没有用上练气士手段,看似有一尊八臂神灵庇护老人,更非金身法相。

    桐叶洲蒲山拳法,桩架法理出自仙人图,确实不俗,不是什么花架子。

    至于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剑仙胚子,其实就是看个热闹,眼前一花,薛怀就没人影了,再一眨眼,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连串虚无缥缈的青色身影,好像扫花台演武场内,同时站着众多薛怀,让两个剑修只觉得眼花缭乱。

    薛怀心中稍定,虽然看得出来,裴钱有意收手几分,但是最少双方同境问拳,不至于太过实力悬殊。

    看来别说是十拳,二十拳都有可能了。

    薛怀没有任何休歇,身形一闪,再次朝那裴钱欺身而近,体内一口纯粹真气,流转速度更快,

    这一次薛怀选择将那六招全部拆开,打乱出拳顺序。

    江湖把式,拳怕少壮。宗师切磋,拳最怕老。

    压箱底的拳路,一旦被对方逐渐熟悉,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。

    第七拳过后,薛怀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,学自一位年少时江湖偶遇的老前辈。

    只是裴钱接拳轻松,没有因此措手不及,薛怀第八拳,看似示弱,假装气力不济,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,裴钱也没有上钩,冒冒然近身搏杀。

    第九拳,薛怀汇集毕生所学于一拳,暂无命名,想要等到跻身九境后再说,被薛怀视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。

    上次武圣吴殳做客蒲山,见到此拳,从不喜欢与人客套的桐叶洲武学第一人,对此评价颇高,给了一句“高出拳理近乎法”。

    拳出如龙,气势磅礴的绽放拳意,如大水淹没整座扫花台,以至于有了练气士的小天地气象。

    既然薛怀已经递出九拳。

    裴钱便不再辛苦压制自身拳意。

    年轻女子武夫,瞬间拉开拳架,行云流水,浑身拳意并未继续往身外天地肆意流泻,反而倏忽间好似收敛为一粒芥子,与此同时,扫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浑厚拳意,如陆地蛟龙之属水裔,得见天上真龙,竟是自行退散,来如决堤洪水,去如退潮之水,反观裴钱那芥子拳意,却如海上生明月。

    此拳一出,宛如神灵敕令,唤起一天明月。

    裴钱一脚踩地,整座山巅扫花台并无丝毫异样,只是扫花台之外的谪仙峰下方,却是林鸟振翅离枝四散,山间处处尘土飞扬。

    一拳一人,笔直一线。

    薛怀如坠冰窟,强提一口心气,才能堪堪让自己不闭眼,不撤退,不躲避,反正注定避无可避。

    叶芸芸眯起眼,与陈平安问道:“此拳是落魄山不传之秘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懒洋洋背靠栏杆,摇头微笑道:“不是,没有谁教过,是裴钱自创的拳招。”

    一拳停在薛怀面门一尺外,裴钱骤然收拳,后退三步,欲言又止,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,裴钱只是抱拳道:“承认。”

    薛怀等到眼前视线恢复清明,心有余悸,一瞬间便大汗淋漓,宛如走了趟鬼门关,深呼吸一口气,向后退出五步,抱拳还礼,沉声道:“受教!”

    崔东山急匆匆以心声问道:“大师姐,啥时候又偷偷自创拳招啦,都不打个招呼,吓了小师兄一大跳呢。”

    裴钱说道:“就在前不久。”

    是之前与师父一起,乘坐风鸢渡船来桐叶洲途中,一天夜幕中,独立船头,裴钱看着海上明月,看似触手可及,实则遥不可及,有感而发,便多出崭新一拳。

    叶芸芸稍稍挺直腰杆,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与陈平安问拳了。

    等到薛怀来到身边,叶芸芸问道:“等你来年破境跻身九境,还敢不敢与裴钱问第二场拳?”

    薛怀爽朗笑道:“有何不敢?!师父此问,好没道理。”

    叶芸芸点头赞许道:“很好!可以输拳不可以输人,蒲山武夫当有此心此境。”

    裴钱来到师父这边,神色腼腆,习惯性挠挠头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尤其是最后一拳,气象相当不错了。”

    程朝露和于斜回愈发神采飞扬,终于轮到隐官大人出拳啦!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黄衣芸,笑问道:“叶山主,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?”

    叶芸芸笑着摇头,“无妨。”

    武夫切磋,从来不讲究个赤手空拳,就像武圣吴殳,就会习惯以佩剑、木枪对敌,如果一件都没有用,说明就是一场境界悬殊的教拳了,对手甚至不值得吴殳压一境。

    陈平安朝裴钱笑着伸手道:“师父得跟你借样东西,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战场的战利品,符箓于玄前辈送你的。”

    裴钱虽然心中讶异万分,但是脸色如常,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师父展现过什么枪术。

    裴钱依旧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件“小洞天”当中,取出一杆两端枪尖都已被她打断的长枪。

    倒是她近些年,偶尔会取出这杆长枪,偷偷演练一番脱胎于那套疯魔剑法的枪术,其实就是闲来无事,闹着玩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中部,缓缓走向扫花台中央地带,期间掂量了一下长枪的重量,再数次拧转手腕,骤起弧线,长枪画圆。

    再不趁手。

    也趁手了。

    一杆长枪,如臂指使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了眼开山大弟子,忍住笑,好像在说等下看好了,能学到几成枪法精髓是几成。

    因为有个周首席的缘故,陈平安对那个能够在桐叶洲得个“武圣”尊号的吴殳,其实并不陌生。

    再者天下武学,浩荡百川流,归根结底,皆是万流归宗的唯一路数,练拳尚且是练剑,拳法如何不是枪术。

    裴钱何等聪慧,立即恍然,转头瞪眼怒道:“大白鹅,是不是你与师父说的,我有偷耍枪术?!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脸呆滞,呆若木鸡,这也能被怀疑,咱俩的同门之谊就这么风吹即倒吗,崔东山赶紧伸出两根手指,眼神幽怨道:“我可以对天发誓,绝无此事!大师姐,真真冤死我了,天可怜见,小师兄就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呐。”

    裴钱背靠栏杆,懒得跟大白鹅废话,开始聚精会神,想着一定要认真观摩师父的这场问拳,之前在正阳山,与那头搬山老猿过招,师父其实根本就没有用上全力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长褂,在场中站定。

    本就不是一杆正统意义上的长枪,故而无缨亦无纂。

    一身黄衣的叶芸芸,紧随其后,与之对峙而立。

    双方都是止境武夫,而且凑巧暂时都是气盛一层。

    按照礼数,各报名号。

    “蒲山云草堂,叶芸芸!”

    “落魄山竹楼,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裴钱咧嘴一笑。

    黄衣芸要吃苦头了。

    如果自己没有记错,师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绍的时候,加上“竹楼”一说。

    外人肯定不晓得其中玄妙,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纯粹武夫,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。

    一瞬间。

    两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,几乎同时移动身形。

    陈平安手持长枪尾端,枪扎一线,神化无穷,转瞬间便抖出个绚烂枪花。

    黄衣好似身影矫健快过青衫一线,已经避开那团好似暴雨的枪花,青衫挪步侧身,架起长枪,下压一磕,被淬炼得极其坚固的长枪竟是枪身依旧笔直,仅在枪尖前端附近弯出一个诡谲弧度,刚好砸向黄衣芸的肩头。

    叶芸芸一个弯腰,腰肢拧转,身形旋转,快若奔雷,一掌拍在长枪之上,同时身体微微前倾,便已来到青衫身前,一记膝撞。

    陈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,挪动身形,只是稍稍更改路线而已,双方好像极有默契地互换位置,陈平安回身一枪,依旧是直出直入,叶芸芸竟然就那么站在了枪尖之上,蜻蜓点水,踩在枪身之上,对着一袭青衫的头颅就是一脚斜挑而去。

    陈平安身形后仰,单手拖枪退出数丈,猛然间一个身形回旋,枪随人走,手中一杆长枪,就是朝那黄衣芸拦腰斩去。

    叶芸芸悬空身形凭空消失,长枪落空的那道雄浑罡气,透过枪身朝天撞去,竟是直接将高处云海一劈为二,犹有一阵闷雷震动的惊人声响。

    一枪当头砸下。

    叶芸芸侧过身,枪身几乎是从她眼前笔直落地,却在离着扫花台还有寸余高度,枪身突然停滞悬空,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气波及,依旧当场崩裂出一条沟壑。

    双方奔走速度之快,风驰电掣,不光是隋右边穷尽目力,依旧已经捕捉不到任何画面,就连薛怀都是只能看个大概意思。

    薛怀自认要是挨上双方任何一拳,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半式,其实问拳就可以结束了,他那远游境体魄,在这种分量的枪术、拳招之下,完全不堪一击。

    叶芸芸身姿曼妙,与青衫递拳,可谓神出鬼没,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图,拳出如龙,龙如走水。

    她似乎开始占据上风。

    一拳原本应该砸中对方下巴,青衫只是横移一步,长枪在肩好似挑山。

    青衫肩头微微倾斜,枪身滚动些许,叶芸芸瞬间身形撤退出去十数丈,躲过一拳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并拢双指,差一点就要抵住叶芸芸的眉心,他重新转为双手持长枪,一次次画弧,好像要刻意发挥出距离优势。

    扫花台上由枪尖拖拽而出的流萤光彩,圆与圆或叠加或交错,璀璨夺目。

    叶芸芸依旧气定神闲,由六幅蒲山仙人图演变、衍生而出的六十余个桩架、拳招,在她手上纯熟使出,比起弟子薛怀倾力用来,师徒双方有云泥之别。

    而那一袭青衫,出手次数,大致是攻三守七,但是陈山主的每次攻势,尤其是几次崩枪式,都要让薛怀误以为是吴殳在此出枪。

    因为吴殳的那位唯一嫡传郭白箓,这个天资惊人的年轻武夫,与薛怀私底下有过一场问拳,薛怀虽说对比方高出一境,依旧只能算是小胜。

    而且薛怀心知肚明,对方藏拙了,未曾全力施展杀手锏,当然薛怀未曾压境,也同样没有倾力出拳就是了。

    通过与郭白箓的那场切磋,薛怀大致看出吴殳的一部分枪法脉络的精微独到处。

    今天再来看待陈山主的枪法,总觉得与那吴殳,双方招式截然不同,却是神意相近。

    山下江湖,一直有那月刀年棍久练枪的说法,若是撇开那几分枪术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谈,

    难怪陈山主先前与师父开口言语时,会说“趁手”二字。

    一枪迅猛戳向黄衣芸脖颈处。

    枪尖落空。

    之后数次枪尖直指面门,次次皆落空。

    黄衣芸从头到尾,脸色淡漠,气定神闲,最后竟然伸手攥住枪尖,一个往自己这边拖拽,再一脚踹出。

    简简单单的一拖一踹,却用上了蒲山历代山主之间口口相授的两种不传之秘,一拳名为“道祖牵牛”,一拳名为“水神靠山”。

    一脚如撞钟,踹得陈平安直接倒飞出去,不过枪尖也在叶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见骨的血槽。

    如影随形,叶芸芸一脚横扫,踹向陈平安的一侧太阳穴。

    陈平安仓促间只能像是垫出一掌,挡在耳边,随后砰然一声,青衫身形横飞出去十数丈,陈平安以枪尖遥遥抵住扫花台栏杆,再一脚踩地,才堪堪止住身形。

    叶芸芸迅速更换一口武夫真气,她瞬间神意饱满,一身沛然拳意,甚至还有几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气象。

    如酒鬼痛饮一壶醇酒,犹不尽兴。

    一旁观战的薛怀,看着那个挨了两脚还能不倒地的陈山主。

    老夫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,偷拳?

    同样一种蒲山拳法招式,甚至是同一种拳理,薛怀自己递出,与师父黄衣芸,只会差距极大。

    师父曾经说过武夫十境气盛一层的玄妙光景,而任何一位跻身止境的山巅宗师,似乎“看拳”就能“学拳”。

    只是薛怀再一想,远远不至于,定然是自己想岔了。

    这位陈山主,是正人君子。

    虽说与这位年轻隐官打交道不多,只是这点眼力和识人之明,薛怀自认还是有的。

    不然也教不出裴钱这样“拳法光明正大,待人礼数周到”的开山大弟子。

    再者天下拳法,境界一高,也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用的。

    拳理相悖,拳法对冲,都是习武大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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