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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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临近那座灯火辉煌、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。

    陈平安眼神黯然,轻声道:“我已经说完了,也没力气再说什么,所以到了饭桌上,你说你想说的,我都会听着。”

    顾璨抬起手臂,抹了把脸,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府邸很大,过了大门,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,就走了很久。

    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,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,露出了本来面目。

    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站在大堂门口,翘首以盼,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,一下子就红了眼眶,快步走下台阶,来到陈平安身边,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,一时间百感交集,捂住嘴巴,千言万语,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。妇人其实内心深处,愧疚极重,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,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,她是歹毒心肠了一回的。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,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。

    死了算数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婶婶。”

    妇人哽咽道:“好好好,与我家璨儿一样,过得都好,这就比什么都好了。赶紧进屋子,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,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,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,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,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,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麻烦婶婶了。”

    妇人瞪了一眼,“说什么混话!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母子二人,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,一起进了屋子,落座。

    虽然是家常菜,可还是极为丰盛,摆满了一大桌子。

    妇人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,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,云泥之别。

    妇人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酒,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。

    其实不爱喝酒的顾璨,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,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。

    妇人愣了一下,便笑着倒了一杯。

    一张大圆桌,妇人坐主位,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,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。

    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:“吃饭之前,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。”

    妇人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,已经察觉到不对劲,仍是笑容不变,“行啊,你们聊,喝完了酒,我帮你们倒酒。”

    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,伸手覆盖酒杯,示意自己不再喝酒,转头对陈平安说道:“陈平安,你觉得我顾璨,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?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,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,是几次吗?”

    妇人心一颤,神色僵硬,坐在位置上,桌底下双手,使劲拧着衣角。

    顾璨继续道:“只有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?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?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一个一个找过去,先与他们打声招呼?跟他们讲,我顾璨很厉害的,小泥鳅更厉害,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,不然我就打死你们?”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,都是外人做的?仇家在找死?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,我的好师父,安排的?藏在那些谋杀当中?”

    “你陈平安,可能会说,未必就有。对,确实这样的,我也不会跟你说谎,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!可我娘亲就只有一个,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,我为什么要赌那个‘未必’?”

    顾璨站起身,怒道:“陈平安!你今天就是打死我,我绝不还手,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,我都要告诉你,我顾璨没有做错!就算我错了,我也不认!我也不改!这辈子都不改!死也不改!”

    顾璨脸色狰狞,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那个人,而是那种恨自己、恨整座书简湖、恨所有人,然后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。

    “我在这个地方,就是与虎谋皮,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,穿在自己身上,我就会冻死,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,我和娘亲就会饿死渴死!陈平安,我告诉你,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,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,来偷我娘亲的衣裳,这里的人,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,会让她生不如死!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,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,就只是看我不顺眼,在巷子里踹我一脚!”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,我在这里,有多害怕?”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,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,像以前那样,保护我?保护好我娘亲?”

    “陈平安,你不知道!”

    “你就只会打我骂我!”

    最后顾璨满脸泪水,抽泣道:“我不想你陈平安下次见到我和娘亲的时候,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!我还想要见到你,陈平安……”

    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,却没有走远,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原地,抬起头,对妇人沙哑道:“婶婶,我就不喝酒了,能给我盛一碗饭吗?”

    心中惶恐不安的妇人赶紧擦拭眼泪,点点头,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,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,轻轻放在桌上,然后坐下。

    桌上又有一碗饭。

    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,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,也有一碗饭,就这样摆在桌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一只手,有些颤抖,最后没有拿起筷子,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,放在那碗饭旁边。

    一本书,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。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。

    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,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,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。

    翻阅了那么多次,依旧齐齐整整,几乎没有任何褶皱。

    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,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,唠唠叨叨了无数遍,结果给老人又赏了一顿拳,教训说练武之人,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,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?

    给心爱的姑娘看过,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,因为要识字,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,才给她看的,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,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,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的那点拳法,会偷学。

    一饭之恩,是活命之恩。

    一本拳谱,还是救命之恩。

    陈平安咬了咬嘴唇,没有转头,轻声道:“顾璨,我们当时就说好了,这本拳谱,是我跟你借的,总有一天要还给你。”

    顾璨猛然站起身,怒吼道:“我不要,送给你就是你的了,你当时说要还,我根本就没答应!你要讲道理!”

    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:“陈平安,你不要这样,我怕……”

    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,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,一直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说话,拿起那双筷子,低头扒饭。

    一直到吃完那碗饭,他就再没有抬过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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