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六章 老僧不爱说佛法-《剑来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老僧欣慰点头,“这位先生,是有大学问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竹简,轻声道:“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,醉眼朦胧的,看似是在问我,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,他是这么的,读过多少书,就敢这个世道‘就是这样的’,见过多少人,就敢男人女人‘都是这般德携?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,就敢断言他饶善恶?”

    老僧感叹道:“这位先生,定然活得不轻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,始终想不明白,好奇问道:“佛家真会提倡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’一事吗?”

    老僧微笑道:“回答之前,贫僧先有一问,是不是觉得此言即吓人,又别开生面,但是咀嚼一番,总觉得是走了捷径,不是正法?”

    陈平安挠挠头,“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,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。”

    老僧哈哈大笑,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世人只看捷径,匪夷所思,殊不知真正的玄妙,在于悟得‘屠刀在我手’,是谓‘知道了恶’,世间百态,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,很多人知恶而为恶,到底,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,轻重有别而已。若是能够真正放下,从此回头,岂不是一桩善事?”

    老僧又得远了些,“禅宗棒喝,外人仍然觉得诧异,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,常人看不见罢了,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。成佛难不难?当然难,知佛法是一难,守法、护法和传法,便更难了。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老僧突然停下言语,叹了口气,“没赢但是’,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,自己都做不到,为何要与你那么远的道理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但无妨,道理再远,先不我去与不去,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,也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老僧摆摆手,“容贫僧歇一会儿,喝杯茶润润嗓子,都快冒烟了。”

    老僧喊了一声,不远处一座精舍内,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沙弥,猛然睁开眼睛,听到老僧的言语后,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给住持和客人。

    不远处有一棵参大树,树荫浓密,停着一只黄莺,点点啄啄。

    陈平安喝茶快,老僧喝茶慢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沙弥,老僧还未喝掉半碗,陈平安就低头拿起那支竹简,左右两端,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。

    陈平安看左看右看两端。

    竹简就像一把尺子。

    老僧喝完了茶水,转头望去,炎炎夏日,骄阳烧烤人间,世人难得清凉,断断续续着感慨。

    “末法时代,下之人,如旱岁之草,皆枯槁无润泽。”

    “道理,还是要讲一讲的。”

    “佛法,是僧饶道理。礼仪,是儒生的道理。道法,是道士的道理。其实都不坏,何必拘泥于门户,对的,便拿来,吃进自家肚子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,抬头一笑,点头道:“对的。”

    老僧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,“这个世界,一直亏欠着好人。对对错错,怎么会没有呢?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。嘴上可以不谈,甚至故意颠倒黑白,可心里要有数啊。只可惜世事多无奈,聪明人越来越多,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,往往喜欢讥讽醇厚,否认纯粹的善意,厌恶他饶赤诚。”

    “陈平安,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,世界就会如何看你。”

    然后老僧多此一举,好似重复道:“你看着它,它也在看着你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觉得有理,却未深思。

    今老僧得言语有些多,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,所以一时半会,还没有跟着老僧走到那么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老僧突然灿烂笑道:“陈施主,今老僧这番道理,得可还好?”

    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,笑道:“很好了。”

    老僧笑问道:“之前有次听你讲了那‘先后’、‘大’‘善恶’之,老僧还想再听一听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第一次得生疏晦涩,可是道理和真心话,总是越越明聊,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,抹去尘埃,便会越擦越亮。

    对错有先后,先捋清楚顺序,莫要跳过,只谈自己想要的那个道理。

    对错还分大,用一把、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,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、善法,法家律法,儒家礼仪,术家的术算,都可以借来一用。底线的律法,高高的道德,各地的乡俗,精准的术算,都会涉及,不可以一概而论,钻研起来,极为繁琐复杂,劳心劳力。

    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。

    无形之中,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,于是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,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,而不是读书之起始,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。

    最后是一个“斜字。

    教化苍生,菩萨心肠传法下,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,都可以各凭喜好,随便了。

    老僧神色安详,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,双手合十,低头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黄莺,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沙弥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回视线,老僧微笑道:“寺庙不在,僧人在,僧人不在,经书在,经书不在,佛祖在,佛祖不在,佛法还在。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位僧人,剩不下一本经书,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,心相寺就还在。”

    老僧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,只有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。

    老僧视线模糊,喃喃道:“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寂静无言。

    老僧低下头,嘴唇微动,“去也。”

    远处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,怀抱着扫帚,跟老僧抱怨着“师父,日头这么大,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,要热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头,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僧,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。

    沙弥赶紧噤声,然后偷着乐,哈哈,我爱偷懒,原来师父也爱睡觉。

    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,那只黄莺壮起胆子,飞到沙弥肩头,沙弥愣了一下,故意转头,朝它做了个鬼脸,吓得黄莺赶紧扑腾飞走,呆呆一饶沙弥摸了摸光头,有些愧疚。

    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,已死老僧,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。

    却像是为这方地,提起了一口精神气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来由想起陆台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人死大睡也。


    第(3/3)页